精神疗养与钓鱼中心

《绿林之光》Chapter7. 五军之战(10)


史矛革动了动,忽然挪开了抵在精灵王身上的头颅。

它的胸前有一道不浅不深的剑印,这当然无法对它构成生命威胁,但可怕的是伴随着皮帛撕裂般的声音,伤口不断开裂。它向后几步退出好远,试图用翅翼遮住那处伤,但瑟兰迪尔和莱戈拉斯都看清了,史矛革心脏外的皮肉里镶嵌着光辉四溢的黄金,而黄金正中央还有一团更为耀眼的光芒——星光白宝石。

暴露弱点的恶龙再也不打算与精灵王继续这场充满原始与野性的搏斗较量,它在酝酿高温的烈火,而后长尾扫过满地矿金,转身将烈焰对准了精灵王!

几乎就在同一刻,莱戈拉斯想都不想就迎着炽热气浪冲到史矛革身侧,攀上巨龙振落的翅翼而后一跃跳上龙脊。史矛革在这一刻才真正露出惊恐,它狂怒地扭动着身体,背脊已经弯出诡异的弧度,伸长脖子嘶吼着想要把莱戈拉斯甩出去,可是矫健敏捷的精灵越过重重阻碍,一路攀行的轨迹直指恶龙心脏。

这的确是史矛革见过的所有精灵中最聪明的一只——龙当然有无法攻击到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它自己。

史矛革忽然停止挣扎,用尽所有的力量将自己狠狠撞向侧面的山体岩壁,这几乎是自杀式的攻击,它带着巨大的恶意将莱戈拉斯拍向岩石表面的尖锐凸起处。恶龙当然不介意在精灵王面前将他的儿子碾得血肉模糊,不管莱戈拉斯是不是索伦选中的人,威胁它性命的便都是敌人!

整座山体迸发出的巨响让瑟兰迪尔短暂地失去了听觉。他怔怔望着那片簌簌抖落的尘土,而后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然而战斗并未结束。龙竟不知莱戈拉斯何时躲在了自己脖颈后,这只精灵总能算准时机避开所有将要来临的危险,千钧一发之际他再一次给自己找到了最安全的位置——龙不会傻到用自己的头颅撞开岩壁。

胸口一道锐利的疼痛狠狠扯住了史矛革的神经,它低头怒视,但在看到莱戈拉斯的那一刻,所有愤怒一瞬间都被恐惧取代。

莱戈拉斯的刀已经插在了巨龙胸前那块镶嵌黄金的皮肉里。他只是用匕首挑开了一道口,而后直接将手伸进龙的胸膛,五指在血淋林的皮肉里越挖越深,他要将那块嵌着白宝石的黄金剥出来,完完整整地剥出来!

即便莱戈拉斯攻击的是恶龙,瑟兰迪尔觉得眼前已经是一幅毫无人道的地狱景象——喷溅的鲜血不断洒在莱戈拉斯的头上身上,有些沿着发梢淌下,有些直接流进莱戈拉斯嘴里被他吞咽入腹。他脸上带着一丝恍惚而又意味不明的笑,手近乎凶蛮地通过那个血洞探进龙的心室,龙啸声变得尖锐刺耳。很快,龙的骨肉已经没至莱戈拉斯手肘,而他终于探到黄金镶嵌的最深处,那里甚至传来一阵龙的心跳。

龙血变得翻滚沸腾,莱戈拉斯觉得自己握住的是一块炽热的火炭,他的手臂可能已经因龙血腐蚀变得溃烂,但他庆幸那里还有知觉。

史矛革渐渐停止了挣扎,莱戈拉斯感觉到脚下的身体传来一阵抽搐。他抬起头望向龙眼,那对硕大的瞳孔也正无神地看着他。

“史矛革,想过有一天自己就这样死吗?”莱戈拉斯咬牙问。他也并不好受,没进巨龙身体的手臂已经渐渐麻木,黄金却只从里向外推出来一半,而荤腥炽热的龙血又烧灼着他手臂上的每一寸皮肤。

瑟兰迪尔和坎布尼茨同时跑了过来,他们觉得莱戈拉斯可能需要帮助,但当视线锁定在莱戈拉斯那扼住巨龙的身影时,两人都有一种错觉,眼前看到的仿佛是寄宿在莱戈拉斯身体里某个茹毛饮血的魔鬼在战斗。

“莱戈……拉斯?”瑟兰迪尔仰着头,犹豫着叫出这个名字。

莱戈拉斯没有应声,瑟兰迪尔甚至不确定他还能不能听见。莱戈拉斯只是一再发力,球状黄金伴随着周遭皮肉撕裂的浔剥声完整地露出来,四射的光芒映在莱戈拉斯眼底有如一朵妖冶旋转的金色曼陀罗。他用沾满粘稠黑血的双手将它托起来,像是品鉴着一件绝世珍宝。他脸上布满流动的金光,良久,发出一声惊叹。

白宝石镶嵌在黄金中央,莱戈拉斯用颤抖的手指细细摩挲着那精美的纹路,即便染了血污,盛光依旧不减。

金球由一粒粒烁金拼接而成,莱戈拉斯稍一用力,珍贵的纯金颗粒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四散,它们像流沙那样从莱戈拉斯五指间漏下去,最后挂在手上的,是星光白宝石项链。

莱戈拉斯用拇指与食指拈起项链尾端的搭扣,镶嵌在秘银里的白宝石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在他的视线里微微摇晃。

他看了很久,心中的喜悦渐渐褪去,湖蓝色的眸子中闪过一道迷茫。他转头看向瑟兰迪尔,精灵王的目光也正被这条项链吸引,深邃的瞳孔随着项链的摇晃微微颤动。

莱戈拉斯一瞬间就对这东西弃若敝履。

他一扬手,白宝石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着光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瑟兰迪尔脚前的地面。

“您该满意了,Ada。”莱戈拉斯随手擦了擦脸,大片粘稠血液变成一道道混乱涂抹的血迹。而他此刻胸中空茫,再无任何感觉。

他喜欢这种放空,没有喜悦,没有悲伤。

像是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就算下一刻死去也了无遗憾。

“说起来,您刚才居然叫对了我的名字呢。”莱戈拉斯揶揄得半是戏谑半是认真。

瑟兰迪尔一时竟无措。他没有去动地上的项链,他觉得有些事情真的到了不得不解释清楚的时候,但他又无法从言辞中找到任何合理的理由。

他忘不了狄琳罗尔,但那段记忆也没有莱戈拉斯认为的那样清晰。他的确在妻子逝去后的那几年里,每日坐在黄昏无人的露台,望着北方回忆从前。但当某个蹦蹦跳跳的小小身影在日落时分映入视线,他会收起情绪认真听儿子讲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然后回以简短的评价,但所有看似无心的话语都经过认真而深刻思考。他要教给莱戈拉斯生存的法则,使他免受生理上的痛苦;同时又要体察儿子内心的变化,在他走上歧路前适时提点,儿子成长路上的每一小步都凝聚着瑟兰迪尔十倍的心血。那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儿子,而他时刻警醒自己是否是个合格称职的父亲。如果说世上还有一件事把伟大的精灵王也磨地焦头烂额精疲力尽,那一定出自莱戈拉斯,或者说,有关莱戈拉斯的一切。

所以他怎么会还有精力去想一个不再存在的人呢?高傲如精灵王绝不会承认自己仅在教养儿子这件事上就花了大半精力,但事实毋庸置疑,莱戈拉斯是他的掌上珠玉,四百年,连同今后的时光,都没有什么比那更重要。

可他又怎样向儿子解释这一切呢?”我一直很爱你“吗?那种话他说不出,更不想听到莱戈拉斯再对着他大声质问究竟是哪种爱。

所以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如果说他也有错,那就是不该在精神疲软之际,在儿子面前叫出那个名字。

瑟兰迪尔意味复杂的眼神让莱戈拉斯觉得渴,他太想从那难得流露情绪波动的眼睛中求证出什么。那双冰蓝的眸子从来都是一眼古月深井,而莱戈拉斯一直是伫立井边那个渴水的人。

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边的血。

当他意识到那是血的时候,却意外觉得粘滑清甜。事实上当龙血第一次进入口中时,味蕾的刺激就在他大脑中留下深刻印象。

不同于辛辣醇美的烈酒,龙血让他有种近乎疯狂的喜悦。他看着巨龙身上兀自流血的伤口,慢慢俯下身去。

再尝一点,就一点点。

嘴唇接触到鲜嫩红肉的那一刻,他被某种莫名的暖流刺激地轻微痉挛。那是一种从未体味过的乐趣,品尝自己征服下的……食物。

莱戈拉斯猛地埋首在那处自己造成的伤口前,从龙身体里啜饮着源源不断的鲜美汁液,仿佛忘记了精灵进食的仪态优雅,他大口大口吞咽着甜美的血水,忘我地品尝杀戮。

巨龙的血液流进他身体,沿路刺激着他神经上的所有兴奋点,他开始觉得自己不但渴,而且很饿,他尝试着咬下一小块浸润在血水里的肉,味道好过兰巴斯。

下一刻,那块荤腥的红肉还未咀嚼就滑下了喉咙。

 

当莱戈拉斯觉得自己快要溺死在美味与快感中时,他的头忽然被一只手有力地扳起,嘴唇与血肉的分离让他心中掠过巨大的烦躁,即便那个阻止他的人是瑟兰迪尔,他也不打算将这种不快掩饰分毫。

瑟兰迪尔忍着这令人作呕的景象皱起眉,莱戈拉斯最后强撑着吞咽下去的那一口让他觉得无比反胃。

“我的Ada,您也要品尝一下胜利的美味吗?”莱戈拉斯疑惑地歪了歪头,旋即一笑,“怎么不说话?要我用嘴喂您吗?”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落到莱戈拉斯脸上。

精灵王子不以为意地擦了擦唇角,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摔下了龙的尸骨。

他有些晕,又往前走了几步,可这短短几步都走得摇摇晃晃,脚步虚浮。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转过身,定定望着紧跟自己的瑟兰迪尔:“您刚才打我了?”

莱戈拉斯这几分钟内接二连三的怪异言行已经让瑟兰迪尔惊地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咽气的巨龙突然剧烈抖动了一下,史矛革用尽最后的力气以双翼撑起身体昂首发出一声长啸,牙齿间溅出灼眼的火光。

莱戈拉斯和瑟兰迪尔在那一瞬间同时扭头,翻滚而至的热浪又扑得他们紧闭双眼。火光到达之前,一切都在放慢,瑟兰迪尔在这灼热气流中屏住呼吸,下意识地牵住莱戈拉斯的手腕把他拉向身后。

没有人看清那团烈焰是如何突然熄灭,黄金殿堂在下一瞬骤然昏暗。火焰变为滚滚黑雾,巨龙的双翼重重砸回地面,荡起一阵浓浓的尘烟。

山下之王史矛革,无尽财富的守护者,死于第三纪元2941年。            

 

瑟兰迪尔和莱戈拉斯掩着口鼻穿过烟雾找到坎布尼茨的时候,黑发的精灵已经跪倒在巨龙的头颅前。

他在烈焰中切断了龙的咽喉,此刻半边身体已经被烧得露出筋骨,侧脸安静地枕靠在龙的耳边。

莱戈拉斯慢慢走过去。

他跪坐在坎布尼茨身边,伸手轻轻抚在坎布尼茨烫伤的额头,奄奄一息的精灵有所痛觉而张开了眼。

漆黑如夜的瞳色里掠过一道光,随即又黯淡下去。

“莱戈拉斯,”他忽然问:“为什么要饮龙血?”

莱戈拉斯有些不明白坎布尼茨在说什么。他悲哀地想,或许将死之人都会说些奇怪的话。

坎布尼茨的双眼又闭了下去,过了好一会,才又睁开。

“在你的一生中,莱戈拉斯,”坎布尼茨看着精灵王子的眼睛,“除了瑟兰迪尔陛下,就没有喜欢过别人么?哪怕……只有一点点呢?”

瑟兰迪尔有些促狭地偏过头。他就站在莱戈拉斯身边,对战士的尊重让他始终保持沉默。

而那句话在莱戈拉斯心里回荡许多遍后,困倦的脑海才识别出它的意思。他伸出双臂笨拙地把这黑发的精灵抱在怀中,“都不重要了,坎布尼茨,”莱戈拉斯低首在他耳边喃喃说,“我同你的生命都在消逝,或许就在今夜,我们的灵魂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安息吧,”他俯身亲吻坎布尼茨的额头,“沿着星光的指引前行,而我随后就来。”

莱戈拉斯记得通往曼督斯神殿的那条路,曾经维拉向他打开过。

那时候他躺在摩瑞亚矿坑外寂静的群山间,漫天星光将他温柔覆盖。

可这里没有星光。莱戈拉斯仰头望向漆黑的穹顶,他忽然很担心,怕坎布尼茨找不到那条星光指引的路,灵魂便永远与这具巨龙的尸骨困在一起。

“不,你会活下去,”坎布尼茨艰难抬手,擦去莱戈拉斯脸上的血污,而后停留在他的侧脸,“我怎能安息,如果你不再像从前那样快乐?”

莱戈拉斯低头看着怀中的精灵,忽然就落泪了。

而坎布尼茨渐渐涣散的眼神,望着莱戈拉斯仍有爱意:

“就如我初见你的时候,在山野暮色中读诗歌。”


头顶再次有夜空照耀的时候,时间不过过去了一天。

精灵的军队驻扎在埃尔波尔的入口外。瑟兰迪尔在进入那条隧道前面对全军下过一道旨意,如果出来的只有莱戈拉斯一人,那么他无须加冕就是林地王国新的君主。但他同时也告诉士兵们,莱戈拉斯的身体受过末日火山的荼毒,若有一天这年轻的国王步入堕落,请将他送往阿门洲,维拉之光抹去所有污垢,失去记忆的人得到新生。

于是战士们就这样站在隧道外等了一夜。当他们从那模糊的暗影中辩认出莱戈拉斯的时候,很难说心中究竟是欣慰还是痛苦,因为那意味着,另一个已经不在了。

可莱戈拉斯在扶着墙走出隧道的那一刻也忽然跪倒了。而后士兵们看见从黑暗中疾步走过来的是瑟兰迪尔,停在莱戈拉斯身前蹲下身将他抱起来。有一小队士兵替精灵王牵来了坐骑,瑟兰迪尔一言不发地将儿子放在前肢跪伏在地面的麋鹿上,而后坐在莱戈拉斯身后,牵住缰绳调转鹿身,朝一个没有人知道那是哪里的方向去了。

 

我的绿叶,你不能睡。

还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

瑟兰迪尔的双臂环住莱戈拉斯,就像他第一次教莱戈拉斯骑马的时候。那一天莱戈拉斯刚刚过完七岁的生日,他们的白马在林间自如地穿梭,奔向林地王国的极北之境。那一次莱戈拉斯无意间看到了丛林边境的那座女神像,可瑟兰迪尔铁了心不会向儿子说起他的母亲。小精灵看见刚刚产下幼崽的麋鹿流出了眼泪,沉默的父亲只有把麋鹿母子牵回林地王城,由莱戈拉斯照看着幼崽长大。

十年过去了,十七岁的莱戈拉斯想起母亲再也不会悲伤,但父亲的疏离冷漠还是让他心凉。像许多年轻人那样,他开始渴求功名,用鲁莽与冲动证明着自我价值,但这一切的动机都包含着吸引父亲的目光。可他觉得自己没有从父亲那里得到爱与肯定,带着伤心与失望永远告别故乡,独自去了绿叶森林。

但故事没有这样结束,他发现自己还是无可救药地爱着父亲,回流的爱意伴随着崇敬与仰慕,而瑟兰迪尔在失而复得的亲情中再次失望。

他失望,但最终没有彻底拒绝,就像人不能因为树上一两个烂掉的坏苹果而下结论说整棵树的果子都不美味,何况那爱情并不永远让他感到苦涩难耐,相反偶尔还会尝到某些亲情中不可及的喜悦。

一个父亲怎么会拒绝来自孩子的爱?他甚至比莱戈拉斯更想永远都只属于彼此。但六千年漫长时光已经教会他清醒与理智,怎样看懂生死,怎样看待得失。

他不能同时拥有两份爱,贪得无厌只会尽数失去。可是严格自律下的瑟兰迪尔还是失去了所有,从莱戈拉斯再也支撑不住扶着山壁跪倒下去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还是,失去了所有。

 

瑟兰迪尔不知道要将莱戈拉斯带到哪,又有谁可以拯救一个堕入无尽长眠的灵魂。那只大角鹿在黑夜里跑得慌慌张张,可它的主人这一次没有告诉它目的地是哪里。

或许是心慌下的错觉,瑟兰迪尔感觉到靠在自己怀里的莱戈拉斯动了一下,大角鹿也有所感应而停下了脚步。瑟兰迪尔屏住呼吸,下一刻他听见一个轻而不容拒绝的声音。

“让我下来。”
瑟兰迪尔将莱戈拉斯抱到草地上放平,清风贴着草面从他与莱戈拉斯间缓缓吹过。莱戈拉斯微微仰头,把手伸到脑后拆散了发辫。

他的头发里一直绑着一枚小小的指环,金发从白宝石下穿过打上一个结,三十年里这枚戒指从未离开他身边。

“还给你,Ada,”莱戈拉斯把戒指送往瑟兰迪尔手心,“这不是我该觊觎的东西,想起这个我就没法安稳入睡,还是要回来把它完好无损地交还给您。”

瑟兰迪尔恍惚接过指环,白宝石颗粒闪着细碎的银光,与梦中的景象一模一样。

他忽然想起在那个梦里,莱戈拉斯出现前的一句话。

“当然是您一生的伴侣呀,您希望是谁?”

而后溪流对岸的雾气中就出现了莱戈拉斯的身影,不是狄琳罗尔,不是任何人,只是莱戈拉斯,他矛盾却又无法不爱的儿子。

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人,因为他是那个梦的主人。他选择了莱戈拉斯,因为在他潜意识的意念中,希望相伴永生的就只有莱戈拉斯。

可是溪水中的莱戈拉斯变得透明,他指尖的白宝石反射着月光,笑容那样绝望。

就像眼前这一息尚存的人一样。

 “还有,”莱戈拉斯又露出了瑟兰迪尔熟悉的那种笑容,“如果伊露维塔的乐章还有第二个主题,我们在另一个时空相遇,下次......换我照顾您,换我……”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瑟兰迪尔已经恐惧到麻木,怔怔望着莱戈拉斯黯淡下去的眼,意识不到自己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换我做父亲。”

 

漫长的沉默。

“莱戈拉斯?”瑟兰迪尔唤了一声。

他又扶着莱戈拉斯的下颔轻轻晃了晃儿子的脸颊,莱戈拉斯的眼睛仍是半阖,但那里面已是一片寂静的死灰,黯淡地再无光明。

瑟兰迪尔无意识地吻着莱戈拉斯的眼,吻着他的鼻尖,他的唇,但怀里的精灵再无生机。

这就是死亡么?他为了莱戈拉斯发动一场战争,战争中牺牲了那么多生命,可最终夺走莱戈拉斯的却不是邪恶与黑暗,而是悲伤。

他觉得莱戈拉斯正在变轻,月光中一切都正变得透明,风中的草粒与沙尘慢慢覆上莱戈拉斯的身体,瑟兰迪尔将它们拂拭开去,可那些不知名的草籽再次在莱戈拉斯身上集结,像是执意将精灵王子变作这片草原的一部分,将他的身体风化掩埋至地底。

风吹动的草原忽然变得明暗不定,每一片草叶的边缘都泛起一道银白的光弧而后归于寂灭。瑟兰迪尔抬头,星光从头顶的夜幕分出一道天河,银白的星辉从夜空极高处洒下,带着寒气凝聚在莱戈拉斯头顶的上空,慢慢化作人形。

“Valar……”瑟兰迪尔已经无法区分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幻象,他带着最后的希望呼唤他的神,在辛达林语的传说中,神总会在孩子最无助的时候降临人间。

可那不是维拉,那白色光辉中的身影是瑟兰迪尔快要忘记却又再熟悉不过的人,她有着银灰如丝的卷发,一对绿珀般的眼睛。

“狄琳罗尔……”瑟兰迪尔忽地站起身,草原上的风将他的发吹向那个素白的身影,可直觉中预感到的一切又让他不愿接近。

她一定是来带走莱戈拉斯的,那也是她的绿叶。孩子在人世的时光和父亲一起度过,死后总该要去陪伴母亲。

“瑟兰迪尔,现在可以把他交给我。”狄琳罗尔的声音在夜幕下回荡着,遥远地好似海洋尽头的风铃。

“求你,狄琳罗尔,不……”瑟兰迪尔说着,一步步后退,挡住狄琳罗尔前去莱戈拉斯身边的路。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还能见到妻子,哪怕以这种方式。心痛让他不敢惦念重逢,重逢时又避之不及。

尽管还在抗拒,心里却早已明白一切都不可挽回,有莱戈拉斯陪伴的日子真的走到尽头,他没有理由拒绝妻子接走儿子的要求。

狄琳罗尔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那样……”她忍不住又想像从前那样抱怨瑟兰迪尔几句,但这话只出口半段,后半句就消失在风中。

“你果然不会带孩子。”她改口道。虽然瑟兰迪尔眼里已经满是自责,但她还是要说。

“对不起。”瑟兰迪尔低声道。除了这一句,他已经说不出更多。

“你先让我看看他好吗?”狄琳罗尔又是叹了口气,不甚赞同地看着瑟兰迪尔近乎固执的坚持。

瑟兰迪尔犹豫了一下,这才让开。

“他长得很像你。”瑟兰迪尔说。

狄琳罗尔跪坐在莱戈拉斯身边,端详了好一会,而后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又亲了亲他的脸。

“真是和我想的一模一样,”狄琳罗尔笑着,弯弯的眉眼望向瑟兰迪尔,“真的是一模一样呢。”

“除了头发,”她说,“我曾和曼督斯神殿外那群叽叽喳喳的鸟儿们打赌,说我儿子一定也像我一样有灰白色的头发呢。不过淡金也好,淡金和你一样漂亮。”

“我想这一天想了很久,”狄琳罗尔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但矛盾的是我又不愿它真的到来。毕竟绿叶不会像爱你那样爱我,他的成长中没有我的陪伴。”她忽然抬起头,目光里那道一闪而过的寒意让瑟兰迪尔隐隐一惊。“可是你又为什么?”狄琳罗尔看着瑟兰迪尔的眼睛,问:“为什么你见到我也那样排斥?”

瑟兰迪尔无言以对。

“你不再想我,”狄琳罗尔轻声说,“你忘了我,心里再没有我。”

可瑟兰迪尔正要张口,狄琳罗尔却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

“这样更好,”她说,“你不再为我感到悲伤,那我就放心离开了。”

“现在就要带着莱戈拉斯……离开了么?”瑟兰迪尔终于感到不舍。他曾日夜想念的妻子,连同以后的无数个日夜里将要想念的莱戈拉斯,过了今夜,便都永永远远地离他而去了。

“紧张什么,我的春日王子殿下?”狄琳罗尔黠慧的眼睛眨了眨:“我改变主意了,我说的离开,是指……”

她慢慢俯身,贴近莱戈拉斯。她的身体本就透明,两人身形完全重合的那一刻,莱戈拉斯的身体外好像蒙上了一层光晕。

“狄琳罗尔!”瑟兰迪尔下意识地惊呼。

“这一次,好好照顾他……”狄琳罗尔的声音消散在风中,而后,莱戈拉斯周身的光芒也跟着陨灭,化作飞舞升腾的光亮尘埃。

瑟兰迪尔起身四顾,夜幕中的星辰渐渐回到它们原本的位置,天河收缩成一条线,而后慢慢在长空中隐灭。

天空中最后回荡着一个声音:

“那条项链我收走了,不,我已经戴上了。”

“我在曼督斯神殿等你们,不过最好一个也别来……”

 

昼与夜的替换格外短暂。

瑟兰迪尔闭着眼躺在莱戈拉斯身边。暮春草原的风中,六千年里的所有事情又都在他眼前走马观花般回放了一遍,而所有精彩的细节,都构筑在莱戈拉斯进入他生命的那短短四百年。

于是他把最近这四百年时光又挑出来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那个叫绿叶的王子是怎样从婴儿长到少年。

 

瑟兰迪尔睁开眼的时候,漫天霞光将整座草原浸染得金红一片。

他偏头,莱戈拉斯正望着他,湖蓝色的眼底带着刚睡醒的朦胧,又似乎已经醒来许久。

“我做了一个梦,”就像父子间无数次的早餐对话开场白,莱戈拉斯意味悠长地说:“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了什么?”瑟兰迪尔轻轻问。

“梦见我把白宝石戒指还给了您,”莱戈拉斯自嘲似的笑了笑:“醒来后摸了摸头发,才知道那是真的。”

“现在再看看呢?”瑟兰迪尔说。他看着莱戈拉斯的眼睛,慢慢摸索着牵起他的手,对着朝霞,十指相扣。

无名指间蓦地闪过一道银光。

莱戈拉斯愣愣地看着它,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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